我的第凡內早餐 王文華
第凡內早餐
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1961年的《第凡內早餐》。你也許忘了這部片子,但一定記得它的主題曲《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片中,奧黛莉赫本飾演從鄉下搬到紐約、天真浪漫的拜金女郎。一心想嫁入豪門,真愛的卻是住在隔壁的窮作家。她一天最快樂的時光,是徹夜跑趴後,大清早站在紐約第五大道的Tiffany(第凡內)珠寶店外,看著櫥窗中的寶石,然後從手上的紙袋中拿出……麵包,來啃。是的,這,就是她的「第凡內早餐」。
對我來說,「第凡內早餐」,象徵著人在虛榮和真心間的拉扯、奢華和樸實間的掙扎。
我最近也吃了一頓「第凡內早餐」,但不在繁華的紐約,而在寧靜的花蓮。
「三寶」
十二月,我去了花蓮慈濟醫院。慈濟師姊見到我的第一件事,是送我「三寶」。
「三寶」是一套環保餐具:筷子、水杯、和碗。師姊說,「這兩天吃飯,就用三寶吧。」
醫院的餐廳在大樓後方,不止醫護人員,慈濟大學的師生也在這兒用餐。餐廳很大,像學校大禮堂。第一天晚上經過,已過了晚餐時間。從外面看進去,一片空蕩。只有零星的桌子,一張椅子都沒有。當時我想:可能在大掃除吧。
第二天去吃早餐時,發現裡面仍像昨晚一樣空闊。十幾張四方桌,沒有桌布或椅子。孤伶伶地站在大廳,像在雨中苦等的痴情人。
我轉頭一看,發現樑柱邊堆了一排藍色塑膠椅。顧客拿了餐,放在桌上,自己去角落拿椅子坐下。吃完了,再把椅子放回去。
早餐的選擇不多:麵包、包子、饅頭、蘿蔔糕,和豆漿。拿菜處沒有餐盤或夾子,你要自己帶飯碗和筷子來拿食物。拿完後,走到收銀台的掃瞄器刷卡扣點,現場沒有金錢交易。
身旁的顧客大多是慈濟大學的學生,我看見他們吃完後,拿著自己的餐具到餐廳外走廊上洗碗。走廊上有洗手池,形狀和材質就像小學時教室外的水池一樣。水龍頭旁有菜瓜布和稀釋過後的洗碗精。
誰喜歡洗碗?我家廚房的水池也堆積如山。但當我站在這群學生中,打開水龍頭,看著醫院後方雲霧遼繞的山,突然覺得:洗碗和做臉一樣,是在寵愛自己。
這,是我的「第凡內早餐」。
自給自足
走回醫院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第凡內早餐》的情節。佛門聖地,我應該想起證嚴法師,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奧黛莉赫本。
就像奧黛莉赫本,我也曾愛上富家千金,拋棄青梅竹馬。我也曾夜夜笙歌,但沒有一晚真正快樂。奧黛莉赫本在紐約的早餐,和我在花蓮的早餐有一個共同點:兩者都是,返樸歸真的過程。
返樸歸真,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自給自足。
我喜歡慈濟的餐廳,因為除了準備食物,從頭到尾你要自己動手。搬椅子、洗碗筷,這些事我們都會做,也都做過。但隨著年紀漸長,財富和自我慢慢膨脹,我們就不做了。手,不再用來摸土壤,而用來敲鍵盤。腳,不再踩在大地上,而踩在地毯上。注意力,不再放在陽光空氣花和水,而放在手機網路和Wii。我想跟高中時一起把妹的哥兒們聊天,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他買了生日禮物送我,交給我的是快遞。
我研究行銷,比任何人都喜歡服務業。但服務業過度發達,當人的趣味就慢慢減少。服務業最發達的日本,街頭的俊男美女,感覺都不像真人。日本的科技新聞,最多的就是新一代的機器人。
太多服務的結果,是機器人越來越像真人,而真人越來越像機器。
慈濟的餐廳沒有服務,但我感覺更舒服。在一個面膜比菜瓜布多的時代,洗碗,是心靈保濕最好的方法。
我當然不想回到鑽木取火的時代,老實說,就算有瓦斯爐,我也弄不出關東煮。但我想和自己的身體接觸,在習慣於接受後稍稍有些付出。在花蓮的時間很短,我還來不及找到救贖。就把清洗自己的餐具,當做重生的第一步。
輕裝簡從
返樸歸真的第二件事,是輕裝簡從。
慈濟醫院的設備非常進步,但餐廳卻如此陽春。醫院和學校共用,歡迎大醫師和小病人。身無長物,是我坐在那餐廳中的感覺。
這是凡賽奇和巴洛克的時代,具象的東西要更大、更多、更繁複。抽象的心情也要更細、更深、更糾結。這城市像個產能全開的工廠,我們都穿著濕透的皮製雨衣。雖然每天只是例行上下班,但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
所以慈濟空曠的餐廳,在我心中是七星級。當我放下裝了饅頭的碗,去拿塑膠椅時,突然覺得我不須擁有什麼。我所需要的東西其實都在身邊,只要走一走,動一動,就可以找到。找到後也不須佔有,用完後,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我必須跑到花蓮,才體會到城市中的追逐,其實是作繭自縛。巴洛克的華麗,最容易突顯曲終人散的空虛。越多的血拼,只會看到越多自己沒有的東西。在慈濟的餐廳,我發現沒有椅子,就不須佔座位。只有豆漿一種選擇,就不須考慮倒底要點大杯或是中杯的拿鐵。
不留痕跡
吃到一半,我看著窗外一位女學生洗完碗離開,覺得那身影無比美麗。她帶著碗筷來、拿菜、拿椅、吃菜、還椅、洗碗、走開,彷彿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美麗要能長久,必須不留痕跡。若是藕斷絲連、陰魂不散,曾有的喜歡都會變成反感。
這是我學會的第三件事。
來慈濟的前幾天,我在台北唱KTV。離開時,房間像難民營。什麼作家質感、書生氣質,全變成桌上一坨一坨的衛生紙、馬桶邊緣嘔吐後殘存的膽汁。
具象的髒亂還好整理,麻煩的是精神的殘局。朋友與情人,一開始總像國宴般高貴優雅。但天賦異稟的我們,最後總能搞成杯盤狼藉。分手時惡言相向,或「致贈」化學藥劑。分手後玩世不恭,或封鎖心靈。
一段戀情是如此,那一生呢?我們來這一遭,走時,這世界因為我們,變得更好,還是更糟?
我不敢想。我只敢乖乖地把塑膠椅放好,把碗筷洗乾淨。
圓夢或心碎
回到台北,重看一遍《第凡內早餐》。奧黛莉赫本說:
「我就像一隻貓,一隻沒有名字的貓。我不屬於任何人,沒有人屬於我。」
這話雖然悲觀,卻是返樸歸真的最高境界。當我們失去了所有的財產,甚至自己的名字,還剩下什麼?
嘿,我哪知道?我不願去想。我比較喜歡《Moon River》中所唱的:
「你是給我夢想的人,你是令我心碎的人,不管你去哪,我都跟著你……」
圓夢或心碎,我會走下去。除了「三寶」,其他的都別帶了吧。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8 / 01 /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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