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尼的大學任教，很多將畢業的學生知道我是台灣來的老師，又在美國和加拿大唸書和工作過，會私下問我在國外留學的經驗。對於印尼人，不管是華裔或爪哇族，不少人的確對會講英文和中文的人投以羨慕的眼光，為了盡一份老師的職責，我很樂於分享自己的故事，也會趁機勸我的學生考慮一下到台灣讀書的選項。

實際上，台灣大學在世界排行上還算不錯，台大清大交大成大，在世界上排行200多名，比印尼最好的印尼大學排行800多名高多了。我通常是以台灣的自由、乾淨、善良，以及留學台灣對他們日後的影響來吸引學生，而盡量不把學中文當作主要的優點，因為對印尼人來說，學中文就要到中國。

▋為什麼不想來台灣？

前幾個月，有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琳達來找我。她從小念的是全英文的印尼國際學校，非常聰明，17歲不到就上了大學，想詢問關於在美國加拿大念MBA的事。我耐心說明自己所知後，問她：考不考慮到台灣？台灣很多研究所有全英文上課的環境，而且學費和歐美相比，省下來的錢是很可觀的。再者，身為一個華人，也可以了解正統的華人文化，因為只有台灣有純正的華文傳統，這也是一個附加價值。她答應我回去研究一下台灣的環境，我也告訴了她幾間學校的名字，請她回去看看。

一個月後，琳達回來找我，告訴我：她花了很久時間仔細研究了台灣的學校，最後，她決定還是不去台灣。

為什麼呢？

▋表面上，台灣有各種印尼夢寐以求的成就

她說：「老師，您記得我們這學期剛上完的這堂課嗎？您教的策略？」

我說：「當然啊，你還拿A，99分的高分。」

她說：「老師，我記得您上課說的，這世上，尤其是資本主義世界，在合法的範圍之內，大家看的是結果，第一名和第二名差距不是只有一名而已，很可能是生與死的差別，更不要說第三名之後的了。您說的一個例子，飛魚菲爾普斯是奧運冠軍，可是卻沒有人記得亞軍是誰。我一直記得您說的，資本主義看的不是過程，而是最後的結果。」

我想了一下：「沒錯，我是這樣說的，因為我希望你們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可是我也說了侏羅紀公園裡面的名言，生命總是會找到出口的，即使不是第一名，還是有生存的地方，但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

她慢慢的說：「我仔細研究，發現台灣其實很優秀。你們過去25年來的總統，都是從台灣最好的大學畢業的，每個人都有資格進入英美名校拿到博士；唯一的非博士總統，也是台灣大學法律系第一名畢業的，還是律師。

「台灣還有一項我認為很了不起的地方，就是過去25年來台灣的政府官員，美國博士學歷的比例是世界最高的。而且，我聽過台灣官員面對國際媒體講英文，真的比印尼官員還要流利，讓我很佩服。

「還有，現在台灣大學生的比例非常高，台灣的國民素質也領先印尼非常多，我在網路上看到台北市的照片，真的比雅加達和泗水乾淨多了。我們學長到台灣回來的，還說找不到垃圾桶可以丟垃圾，也不能隨手亂丟，跟日本新加坡很像。

「最令我敬佩的是，台灣人真的很認真工作。老師您說您之前在台積電工作，一週超過40小時，而且一定會確定工作完成才下班離開，不像印尼工人，有全球最嚴格的勞工法規保護著，偷懶散漫卻是常態。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華人只要努力一點就能在印尼生存，我們也很怕認真的台灣人和中國人來印尼，因為印尼人比不過你們的工作態度。

「台灣目前的國民平均所得是23,000美金，而印尼只有大概不到4,000美金。我們印尼流行的華碩電腦和手機，就是台灣品牌，還有宏碁和做蘋果手機的公司，老師您說也是台灣的公司在中國生產的。」

她看了看我，繼續說：「老師，對印尼來講，台灣真的是一個印尼夢想要達到的境界。從政府開始，有著最多的先進國家的博士和碩士，每個人的學歷都很驚人，人民的平均教育水準很高，再加上台灣人認真負責的態度，這些都是印尼政府朝思暮想的。」

講了這麼多台灣的好話，不是應該很想到台灣生活嗎？她卻靜靜的說：「老師，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去台灣的原因。」

▋光輝背後的實際成績

我看著她楞了一下，問：為什麼？

她笑著說：「老師，您不要生氣。您教過我們，理性的決定就是看數字。當我看著台灣數據的時候，過去20年來的台灣，整體國力是下降的，不像印尼是快速上升的。年輕人雖然有高學歷，可是薪水卻退回到十多年前的水平，台灣內閣的學歷還是全球最高，可是出來的成績單卻很糟糕。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努力工作的台灣人卻沒有辦法改善經濟，而懶散的印尼人，經濟成長數據卻都是2位數左右。

「我知道台灣現在要往東南亞國協找機會，包含商業和教育，因為過去20年來，台灣的生育率下降，直接造成台灣國力衰弱，學生人數也不足，到東南亞招生看起來只是要去補足人數而已，老師，這是真的嗎？還有，我看到一個很可怕的數字，住在中國的台灣人數竟然將近台灣總人口數的1/10，我覺得很可怕耶。怎麼一個國家1/10的人跑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印尼人口的1/10是2,500萬人，我很難想像印尼政府會放任這麼多人離開印尼，而沒有作為！」

她又說：「老師您記得有一次小考，您問的一個題目是『管理者最重要的職責為何？』嗎？我記得很清楚，您說，管理者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妥善分配有限的資源。您說我們以後每個人都會是管理者，一定要記住這句話。

「我看到台灣的博士部長和總理，很多都是大學的教授，每個人都有最好的資源，有部長的權力，有台灣高素質的人力資源，還有勤奮的人民，比印尼部長更多的薪水和預算。可是，把最好的東西全部擺在一起給了學歷最高的人，出來的成績單怎麼比印尼的還差？

「您說要用數字來做理性的判斷，但過去20年來，台灣的數字比印尼還差，我真的替台灣感到傷心，因為，不知道這些數字之前，台灣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

我苦笑著不曉得怎麼回答。只好問她：那你還可以學中文啊？那也是一種技能！

她說：「這問題我想過。其實我發現，中文在印尼不是很重要，英文和印尼文才是主流。因為印尼人力資源落後，基本上是買家，要賣東西給印尼的人就必須會講英文啊，不然他們不是失去這筆訂單？中國賣家很多也會講英文啊，不然美國人怎麼到中國找工廠生產？其實，我覺得除非留在台灣或中國，不然，中文的重要性對我來講很低耶。我看我爸爸的朋友也沒人會講中文，也沒出國留學，還是可以跟中國做生意啊！」

「老師，我要念MBA，要學習怎麼做決定。如果到台灣去，您認為我可以從這些前部長或前總理身上學到正確的技巧嗎？我覺得他們自己都做不好，怎麼可能教得好？我知道部長和總理退休了會回到大學當教授，我在乎的不是成績，而是學習到的技巧。因為我畢業就要面對實際的工作環境，我必須準備好面對外面的挑戰。」

我看著她，苦笑著說：你讓我重新複習了一次台灣，謝謝你的認真。目前為止，你說的大致上沒錯。

她說：「老師，您別誤會，我不是故意要看低台灣，而是我自己沒法說服自己。台灣的部長、總理和教授，有了印尼沒有的資源，可是卻做不出像樣的成績，我很難想像，當資源不足的時候，會是什麼更糟的景象。我更難想像，自己可以學到什麼管理和資源分配的技巧，因為，老師，就像您說的，依結果論的話，我看到的結果並不令人滿意。老師，為何台灣有著最好的資源，給了最有資格的官員，卻做出比沒有資源的國家還差勁的結果？這一點，您沒有在課堂上說過，您只說過，有足夠資源的時候把事情辦好是正常的，而資源不夠的時候把事情辦好是能力，可是，足夠資源卻沒把事情辦好，這一點，您沒有教過，不過，我想，我可以猜得出來。」

我勉強擠出一句話：「台灣的管理也許不行，可是科技方面，尤其是電腦科學，還是很強的。」

她笑著說：「老師，您不是開玩笑的說，工程師以後都會被MBA管嗎？我對電腦科學沒興趣，只對iphone有興趣耶。對了，老師，台灣的官員，其實和印尼一樣，也是貪污，也被判刑，這一點，我覺得台灣沒有贏過印尼。貪污就是貪污，不分金額大小，這也是您說的，不是嗎？」

▋如果是我的女兒，我會不會讓她來台灣？

我閉著眼睛，心想，與其頑強抵抗，倒不如直接承認。為何台灣會變成這樣？我回答她：「你說得很好，一下子把台灣過去20年來的問題攤出來，而且因為你是外人，不了解台灣內部面對的問題，所以立場更公正。沒錯，依資本主義和國際競爭的角度來講，你有什麼問題並不重要，大家看的是結果；而從結果來講，台灣的確就像你說的這樣，而且可能還有更多問題。

「我也希望台灣能夠恢復昔日的光榮，因為我看到現在的印尼，就像我小時候的台灣，大家開始努力工作，政府大力建設改善人民經濟生活，路上開始塞車，整個社會感受到一股往前進的力量，而且前面有人在拉，後面有人在推，整個社會似乎不允許你停下來，一直要你往前走，好像再過不久，就要跳起來了。這是我小時候在台灣的感覺，而現在，我在印尼第二次感受到這股力量。你一定要把握這千古難逢的機會。」

她對於印尼進步的力量其實聽不大懂，可是笑著問我：「老師，假設您今天是印尼人，我是你的女兒，您聽了我剛才的分析，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台灣念管理嗎？」

我看著她，嚴肅的說：「如果我的女兒自己做出了這麼詳盡的研究和分析，我相信我不會讓她去台灣念管理。因為，你說的沒錯，台灣擁有最多資源的博士都做不好，你去台灣難道要去學怎麼把滿手好牌打輸嗎？我很遺憾會是這個結果，也很抱歉台灣給你這種印象。這不是台灣人所希望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她連忙搖著手說：「不不不，老師您別誤會。我對台灣的印象還是很好，只是覺得不適合我去念MBA。您說了很多台灣的事情，我有時間一定會到台灣看看的。只是我也很抱歉，我最後決定不到台灣去唸書，我知道你很希望印尼人到台灣去，只是我真的覺得台灣的MBA不適合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小女生當面對我說出她對台灣做的研究和回饋。的確，一個國家的形象，是由全體國民一起造成的，絕對不是一個人或一個團體可以做到。而過去20年期間，台灣的好壞與否，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也有責任背起台灣形象的十字架。身在海外，我對這種感觸特別深刻。外人不懂台灣內部的問題，看的純粹就是數字和結果。再多的理由，也無法掩蓋台灣經濟走向下坡的真相；再多的解釋，也無法抹滅高學歷內閣官員沒有讓台灣前進的事實。

沒人願意聽到自己家鄉的評語是這樣子的，沒人喜歡承認把一群學有專精的博士放在一起，結果卻是一加一小於二，更沒有人喜歡推薦自己家鄉的大學，卻被人用無法拒絕的理由給淘汰掉了。那一天，我真的食不下嚥！

聖誕節的時候，我收到一張電子賀卡，卡片上寫著：

老師，2016聖誕平安和2017新年快樂。

我很喜歡我的學校，每天都有新挑戰，認識很多新朋友，每天都忙不完。

琳達  於倫敦  諾丁漢大學